我轻吁了一口气，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小女生。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好，不如说，她们就像沐浴着阳光的娇艳山茶花，所以我才会那么恐惧。她们实在是娇柔纤细，处在人类中最美丽的时期，像我这般丑陋的人接触她们就是罪过。这些娇美的山茶花应当属于更优秀、更懂欣赏美的人。
我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，呷了一口，让苦涩的液体浸满在口腔。我又开始抽烟，一边敲击电脑键盘。写完我小说的最后一章，写好以后，大概也是早上了。出租屋里的人也正好要去上班，虽然很对不起房东，但这是尽少增添他人麻烦的自杀方式了。
敲击键盘的“啪嗒啪嗒”声音非常顺畅，最后一章我写得意外的流畅，但是写出来的文字自我认为很有意境、很优美，可能在读者看来是无病呻吟、矫情到心肌梗塞的垃圾玩意儿。嗯……虽然我也是这样认为的。我为难地挠着头。
——我觉得这写得很棒啊。
耳旁好像有人这么评价。我惊悚地朝屋子四周看去，杂乱的空间只有我一人。是长期熬夜的缘故吗？还是说擅自停药的原因？
我看了一眼被我胡乱丢在桌面上的药片……算了，吃了会想睡觉。
蓬勃的灵感像喷射的石油井，手指敲击键盘的速度越来越快。像这样觉得写小说是件很快乐的事情还是刚写小说的时候……是因为准备自杀，一切都解脱的缘故吗？说不定就是这样。
忘情陷在小说的世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，屋子外女人刺耳的喊声打断我的思绪。
“丫头！你死哪里去了？赶紧回来！”
我最先想到的，是刚才那个奇怪的女孩。是和家人吵架，所以怄气的想要来一场小小的离家出走吗？
一罐啤酒喝光，我再打开另外一罐。女人尖锐的叫声持续不断，隔壁屋受到惊吓的狗在狂吠，被吵醒的婴儿哇哇大哭。楼下汽车的防盗器响个不停。
这是属于出租屋的德沃夏克——自新世界交响曲。
有人终于受不了，楼道里传来男人的怒吼：“吵你妈！再吵老子报警了！”
女人尖锐的叫声戛然而止，出租屋再度笼罩在深沉的夜里。我晃了晃脑袋，继续敲打着键盘。
小说的最终章写完，洋洋洒洒写了很多。是个好结局，小说的男主角接受了自己平庸的事实，也收获了属于他的爱情。理想主义结局。
当我把小说上传完毕后，手指禁不住地颤抖。无视掉手腕的酸痛，我看向泛白的窗外。我拿起烟灰缸走到窗边将玻璃窗打开。柔和的晨风吹拂在我脸上，我艰难地夹起万宝路香烟点燃。尼古丁渗入肺部后，困顿的大脑清醒了不少。长期日夜颠倒，一觉睡醒就傍晚时分，完全没注意到清晨的景色会这么漂亮。
正在我眺望远方的太阳时，一道黑影在我眼前掠过……在我还没反应过来，楼下传来的闷响仿佛西瓜砸在水泥地的厚实响声。汽车防盗器的警报声嗡嗡响着，我困意全无，耳边萦绕着厚重的回音。直到香烟快烫到嘴唇，我才回过神。把头探出窗，往楼下看去——
那就像一朵染红的娇弱百合花，纯白的花瓣上沾满鲜红的色彩，仿佛烧得正旺的火焰。火红的百合花在朝阳淡弱的光线下绽放出无以伦比的妖艳。
我大口喘着气，脑袋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头发。我双腿发软，心脏狂跳不止。不祥的预感如同撬开我头骨的撬棍。我鞋子也忘了穿，赤脚跑到楼下。
汽车的防盗报警吵个不停，我拖动笨重的身躯往前走。少女静静躺在树阴下，白色的校服外套浸泡在血液中。
她沐浴在血泊中，安静地睡着——如果是以前的我必定会写出这么幼稚的比喻吧。
这种理想主义的想法就和快乐美满的童话一样啊。
我跪倒在地，虽然女孩的半张脸已经凹陷下去，可的确就是晚上那个奇怪的女孩。我拿出手机，颤抖的手指戳着屏幕，戳了许多次后终于播出120 的号码。
“您好，120急救中心。”
手机另一边传来甜美的女声。
“你好，这里是甜心小区，有人跳楼了。”
“可以请您详细说一下具体地址吗？”
电话那头的声音在我脑中拼命回旋，我像个机器人一般，复述着我眼前看到的画面。
“那个女孩手臂大概骨折了，手臂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。她的身体在痉挛，口里吐着血泡。好像是肋骨断裂刺破内脏了，具体是肺部还是其他脏器不清楚。血液好像溢到气管了，她是被自己的血淹死了吗？她喉咙发出像是犬科动物的低吼……她还有救吗？救护车什么时候来？”
舒缓的风吹开女孩乌黑的头发，她仅剩一半完好的眼睛瞪着我。我吓得握不住手机，手机另一边仍然传来急迫的追问。
但是懦弱无能的我连捡起手机的力气也没有，飘来的风好像混杂着血肉的腥臭。我直视着女孩，那颗充血的眼球仿佛在向我诉说着什么。
是在悲伤吗？
因为我故意视而不见。
是怨恨我吗？
因为我打个急救电话也双手发软。
都是我的错啊，如果我再有用一点的话，你就不会这么痛苦的死去吧——我低声呢喃，为了能得到女孩的原谅。
不，谈这些已经没用了。
天色渐渐变亮，灿烂而不燥热的太阳高挂在水蓝色的高空。今天是个好天气。清爽的风里掺着些泥土的气味、血液的铁锈味，还有围观人群的汗臭。急躁的警笛声像圣人吟唱的祈祷诗。警察驱散人群拉开警戒线，散发着药水味的医生往女孩身体盖上白布。没有人哭喊，站在远处围观的人在交头接耳，他们的口水声就要淹没我的耳道。摄像机的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没有人哭喊。
我的大脑已经宕机，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不清。就算是警察同志的问话我也仅是机械式的重复一样的回答。
警察同志拍了拍我的肩膀，好像在说：那个女孩跳下来的时候已经当场身亡，请不要自责。
女孩的父母被警察带走，医生在女孩身上找到多处伤痕。
但并不是这样的，我同样是害死女孩的其中一人。不管女孩自杀的诱因是什么，视而不见的我和凶手又有什么区别。
警察做好勘察工作，时间已经来到下午时分。女孩的尸体被救护车拖走，围观的人也三三两两散去。住在出租房的租客表现得十分不满，女孩的自杀导致他们不能回家，或者不能走出屋子。
我愣在原地，呆呆看着水泥路上干涸的血迹。因为血液血小板的缘故，地面上的血液凝成块状，呈现出深红色。看起来像干燥的红油漆。
这时，房东大妈大声怒骂。我把头转过去，只见不少租客拿起行李急匆匆地离开。就算房东大妈一再降房租也无法挽留。房东朝租客离去的方向大骂：走啊！有本事别回来了！这附近就数我这里房租最便宜！
房东大妈愣愣看着前方，突然气得跺脚，哭着小声嘀咕：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。
我并没有觉得房东大妈冷血无情，不如说，最无辜的就是她了。我走到房东大妈面前，低下头说。
“对不起。”
房东大妈一愣一愣的，我也没管她后面说了什么，径直上了楼梯。
真的很对不起啊。
房东大妈是最无辜的。
下一个就轮到我了，提前给房东大妈道歉吧。我这种祸害，出生给父母带来负担，死了也给别人添麻烦。
回到家，我无言地抽着烟。用胶带封住门窗的空隙。我点燃铁盆里的木炭，看着逐渐烧红的炭火，一根紧接着一根地抽烟。
蔓延而出的罪恶感将我吞没。如果当时我回应了那个女孩的话，她还会自杀吗？
自杀者在常人看来或许显得矫情，我也常因为其他人对自杀者的不理解而感到窝火。可是，现在的我和那些人并没有区别。
明明我最理解不过了，就算是少许的温暖也行。打从心底厌恶这样软弱无能的自己，她还有属于她的未来，该死的是我。
不知不觉间，我抽光了一整盒万宝路。木炭烧得正旺，我瘫倒在地板，用手机浏览自己的小说数据。
没有多少反响，惨不忍睹的数据。
我甩开手机，耳朵戴上耳塞。听着Radiohead死去是我的梦想，可手指停顿在播放键上就再没有力气点下去。只要稍微静下来，就能听见女孩砸在水泥地的怪异响声。我合上眼皮，静静等待着一氧化碳彻底渗透我的血液。
我从小到大并没有向人祈求过什么，也许是出于心理安慰，我向操蛋的神明祈祷：“如果真的有轮回、下辈子这一说的话，请让那个女孩，方思雨，能够幸福。”
希望她下辈子不要遇到像我这样操蛋的人。
大脑逐渐晕眩，我能感觉到四肢越发冰冷，身体如同一滩烂泥。活了二十三年，我依然毫无长进，一直都是那个全世界只有我最悲伤、不被人理解的中二小鬼。
祝我下地狱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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